生意永不眠,一位中國汽車倒爺的出海征途

新能源車“平行出口”,是一種未經品牌方授權、將國內合法生產的新車以二手車名義出口到其他國家的灰色貿易。

它曾是一門“低買高賣、一本萬利”的生意,如今卻演變成一場生存遊戲。

拓荒者的窗口期

2021年,一個邊境清晨,柴油機轟鳴與市場喧囂混雜在一起,霍爾果斯,河北的L先生站在一座倉庫前。

一排排貼着出口標籤,準備發往俄羅斯的比亞迪、極氪電動車,彷彿被蓋章遣送的旅客,在等待另一種命運的開始。

當時的俄羅斯,街上還多是燃油奔馳、寶馬,中國電動車在那片寒冷的土地上幾乎沒有認知度。然而正是這種空白,讓L先生看到了機會。

他通過微信羣摸索出口路徑,湊錢購入一臺比亞迪漢 EV,發往了海參崴。

客戶收到車後試駕了一圈,發出驚歎:“這比奔馳S還快。”

付款乾脆,生意爽利。當時,新能源車在當地的利潤率一度高達30%。

L先生的操作也越發熟練,並逐步拓展車型,從高端EV覆蓋到入門級的奔奔e-Star,哈薩克斯坦、烏茲別克斯坦等更多市場也被打開。

有客戶首次下單便訂了四臺比亞迪漢,還表示未來還要追加八輛。有人連實車都不看,直接微信轉賬:“只要能開就行。”

憑藉新技術和價格優勢,中國電動車就這樣在“倒爺們”的潤物無聲下初露鋒芒。

市場逐漸細化後,俄羅斯買家的偏好也更加明確。

富裕階層追求外觀大氣、內飾豪華的極氪001,中產用戶傾向實用的ID.4、比亞迪海豚。而“安全感”是共通的核心價值,很多客戶甚至會反覆詢問車門厚度、碰撞後的耐撞性。

爲了穩住口碑,讓生意更大更持久,L先生還與當地銷售商合作,建立起覆蓋維修、配件供應的售後體系。

而在哈薩克斯坦市場,一輛Model Y可售至人民幣57萬元,紅旗E-HS9價格更高達68萬元。利潤鏈條中,中國出口商能拿走六成,其餘爲渠道佣金和物流成本。

那是一段做夢都會笑的好時光,訂單源源不斷,利潤豐厚,玩家相對稀少。不少和L先生一樣的“中國電車倒爺”,都靠着敏銳的反應力和人脈資源,收穫了人生的第一桶金。

紅利退潮後的博弈

然而市場的繁榮也帶來了劇變。

隨着新能源車在俄羅斯出現得越來越頻繁,莫斯科和聖彼得堡的停車場裡也設置起新能源車專屬充電位,更多正規經銷商開始介入進口流程,灰色貿易的“縫隙”迅速被收緊。

2022年起,大量創業者和微型車商通過短視頻平臺瞭解到這一出口模式。“俄羅斯賣車月入百萬”的視頻層出不窮。行業開始內卷,價格戰迅速拉響。

比亞迪漢從曾經單車盈利十萬元,跌至兩萬元,甚至有人低於成本一萬元甩賣,只求資金回籠,後續靠配件和維修賺補貼。

二手車商也嗅到了機會,從中國採購舊款新能源車轉售本地客戶。

消費端則出現質疑:冬季續航驟減,充電樁稀缺,低溫下續航從500公里驟減至300公里,成了新的痛點。

L先生不得不爲每輛車配備第三方充電樁,放置在後備箱裡,“像買宜家傢俱一樣,客戶回家自己組裝”。

政策風向也悄然轉變,2023年10月,另一位車商的12輛新能源車卡在吉爾吉斯斯坦邊境,無法清關。明面手續齊全,卻遲遲不放行。

他得到消息,俄羅斯開始提高新能源車關稅,並封堵灰色通道。

霍爾果斯通道從日放行百輛降至不足50輛,滯留車輛過萬,若想插隊需支付額外12000元清關費。

L先生只得嘗試轉道巴克圖。

然而剛改道,新的麻煩就來了。

發票開錯種類,導致車輛在烏茲別克斯坦無法上牌,交付延期。

邊境口岸如臨戰場,停車場中,有人奔波,有人爭執,甚至出現打架事件。警察、司機、車主,共同演繹着一場灰色鏈條下的微縮社會。

雖然中國品牌仍是贏家,奇瑞在中亞的月銷量突破十萬輛,捷途、星途等品牌通過更“接地氣”的本地化策略提高市場認可度,甚至貼出“終身質保”的紅標。

但趨勢已轉向,俄羅斯用戶對車的喜好開始動搖,更多人偏向三至五年車齡的二手奔馳、豐田。新能源紅利正在消散,匯率波動進一步壓縮利潤空間。

L先生也隨即調整策略,轉向收購中高端二手車,經整備後出口。

例如:2019款UR-V,國內收購價8萬元,出口售價14萬元;2020款大衆途觀L可獲6萬元差價;2018款奔馳GLC更可從15萬元賣至26萬元。利潤穩定,不再受政策衝擊。

在所有人瘋狂甩貨之際,他選擇另闢蹊徑——在莫斯科開設維修站,專修中國新能源車。他打出的口號是:“別人不修的,我修。”

售後服務成爲差異化優勢,越來越多客戶願意爲此多付一兩萬元,只爲安心。

政策在變,渠道在變,客戶也在變。

適應規則的人,往往活得更久。

產業裂變與“隱身者”策略

最初進入這一行業的倒爺們,大多通過社交平臺接觸客戶。他們拍英文TikTok視頻,站在碼頭介紹車型、行情、清關技巧,用流利英語建立與海外買家的第一通道。

而隨着生意做大,視頻語言悄然變成中文,面對的也從外國客戶變成國內同行。平臺內容逐步演變爲“教程”,從如何找貨源到怎樣談判、避開政策雷區,帶動一批批淘金者入場。

有人稱這些人是“摩西”式人物:自己蹚出一條河,再帶着後來者一起走。但當越來越多賬號開始售賣課程,行業的黃金期已然結束。

L先生也隨之悄然轉型。

他將業務拓展至非洲、東南亞、拉美等新興市場——哪裡有潛在市場,車就去哪裡。

在金邊、河內街頭,極氪與比亞迪已開始落地;

阿爾巴尼亞對電池電量的海運要求異常嚴苛,不得高於50%、低於30%,稍有不符便無法裝船;

阿聯酋的進口稅變動頻繁,而非洲如加納,則成爲中國重卡的新戰場。

一次從天津港到哥斯達黎加的訂單,航程需三個月,經太平洋繞行至卡爾德拉港;

多米尼加的新能源車訂單也接踵而至,但港口排期始終不穩定,貨物一旦延誤,成本劇增。

物流成本攀升、政策變化頻繁、利潤逐漸稀薄,平行出口早已告別快錢時代。曾經月入百萬的玩家,被口岸一個通知“打回原形”,但L先生的網卻越鋪越遠。

2023年7月,他在煙臺港拍下一條視頻,背景是一艘即將開往幾內亞的貨輪,船上裝載着40臺中國重汽自卸車。有人留言問爲何賣起了重卡,他迴應:

“有船從幾內亞拉鋁礬土回來,空着太浪費,就帶點東西。”

這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鏡頭裡。

幾個月後,有人發現,他的賬號部分視頻被清空,而他的團隊,已經在非洲自建維修廠,成爲真正意義上的上游供應商。

他不再是倒爺,而是批發商,甚至是中國車走向海外鏈條中的基礎設施建設者。

今天的平行出口市場已經不再屬於那些“靠信息差賺快錢”的玩家。頭部企業接管了倉儲、物流、售後和銷售網絡,普通人很難再介入。

但即便如此,還有人在邊緣地帶奔跑。

他們沒有品牌,沒有展廳,沒有鉅額融資,靠着幾十萬本錢,翻越港口、匯率、清關和政策的障礙,將一輛輛中國車、一批批中國商品送往原廠網絡尚未抵達的土地。

最終,他們都會被大浪淘沙,但他們已經是潮水的一部分。